子墨客卿,問于翰林主人曰:若知夫諫君之道乎。
天蓋高縱難測兮,有寸誠可以固矣。
龍為蟲可擾狎兮,批尺鱗必至死。
是以得其道者,則君格而國以昌。
失其道者,則身誅而國隨亡。
此所以韓非作說難,戒盡言于游士。
蘇公著諫論,勉忠告之以智。
噫,不可無是諫,亦不可遽是諫。
主人曰:然。
史取諤諤,易貴謇謇。
固正言在不諱兮,奚暇含容而俯仰。
客卿曰:否。
梅伯為醢兮,無奈暴君之革命。
比干受剖兮,何益淫主之亡國。
故以幾以諷之有道兮,其為諫也不一。
主人曰:然則何如,斯可謂得幾諷之道乎。
客卿曰:唐有柳子,憲后攸臣。
其諫也筆,憲所格焉。
不喻道而喻筆,偉茲諫之可法。
主人曰:愿承其槩。
曰:唯唯。
柳公之筆,希代之跡。
巧合玄關(guān),一天雨粟。
妙符神機(jī),滿紙風(fēng)雷。
金繩鐵畫,蛇走龍回。
玉索銀鉤,鬼泣神驚。
張草李入不足比兮,王毫鐘墨兮莫與京。
宜為世法,乃動帝目。
故其副愛州,未瓜而催召。
自公虛座近密,寵以翰林,盛以玉堂。
每一進(jìn)書,褒美未央。
鳳閣焚草,數(shù)幅短章。
龍顏含笑,一唱三嘆。
忽一日,天子乃廷召面褒曰:看卿筆法,見聞所罕。
行行骨力,字字精神。
曲得規(guī)度,工造真元。
意匠慘憺兮,巧刮造化之窟。
神馬恍惚兮,細(xì)入秋毫之末。
蓋鬼神之或助,豈人力之所及,何由而至于此乎。
始為朕略陳其術(shù),于是柳子乃拜手稽首進(jìn)曰:臣請為陛下敬喻用筆之道。
夫心者,君也,一身之天君。
手者,臣也,一身之良臣。
筆毫者,尖奴。
字畫者,政事。
是知出令者,君也。
行君令,致尖奴者,臣耳。
君不出令,則雖有臣,不得自專。
臣不致令,則雖有奴,不得自先。
政何由成,國不能國。
然則心與手謀,手與筆合。
畫縱點(diǎn)橫,字排行直。
豈非言以盡心,文以盡言。
言固是心,文固是言。
所以有紛萬事,一心之原。
心正則手正,手正則筆正。
心不正則手不正,手不正則筆不正。
行不成行,字不成字。
毫釐千里,一操舍際。
是故,其操筆也,非操筆也,乃操心也。
其秉筆也,非秉筆也,乃秉心也。
于以染之揮之兮無不中規(guī),于以摸之寫之兮各得其宜。
于是一心正一畫正,一畫正一字正。
一字二字千萬字兮,無不一出于正。
一行二行千萬行兮,亦無不一合乎正。
然則右軍之寫道經(jīng)也,心在博白鵝,則其字不正。
安石之寫鄰□也,心在于索高價(jià),則其字不正。
故古之持是筆者,莫不反心而求正。
心為表筆為影兮,表端而形無不直。
心為響筆為應(yīng)兮,響速則應(yīng)無不急。
乃知圣人之書兮圣人之心也,小人之書兮小人之心也。
以書永心,心焉廋哉。
以心求人,人焉廋哉。
故彼八卦九疇具萬理兮,乃羲禹體天生物之心也。
誅奸諛于既死,發(fā)潛德之幽光者,乃孔圣好善惡惡之心也。
惟圣克念,小心援筆。
惟狂罔念,肆意放筆。
念茲在茲,非筆惟心。
毋怠毋忽,非筆惟心。
噫,小而言家則家長為心,大而言國則國君為心。
故家長既正,一家即正。
國君既正,一國即正。
董子曰:心和則氣和,氣和則形和。
而天下四方無不一以和,夫如是則豈獨(dú)責(zé)一物之不和。
臣亦云心正則氣正,氣正則形正。
而天下萬物,無不一以正。
夫如是則豈獨(dú)責(zé)一筆之不正。
言未卒,天子乃改容斂衽,嘉乃碩言。
黜爾邪萌,就爾正源。
吁,當(dāng)此時(shí)也,陽城之詆延齡,雖曰直矣,而未免忠州之貶謫。
韓公之論佛骨,雖曰忠矣,而未免潮陽之遠(yuǎn)落。
未回日月之光,返遭雷霆之怒。
忠見尤兮直黜,世滔滔而接武。
孰若斯人,以筆以諫。
故善諫者,不以言為諫,而以物為諫。
吾固知陽,韓勤懇于章奏,反不如喻筆之一諫。
嗚呼,用裴度用元衡之時(shí),則心既正筆亦正,字無不正。
用程異用甫镈之時(shí),則心不正筆不正,字皆不正。
推憲宗十五載之筆跡,驗(yàn)憲宗十五載之操舍。
難罔者,心也。
難欺者,筆也。
懿斯人之筆諫,誠萬古之特筆。
主人謹(jǐn)應(yīng)之曰:人孰無筆,吾取爾之直筆。
人孰無諫,吾取爾之諷諫。
語未訖,穎以禿辭。
西狩獲麟,客卿告退,主人默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