弓人之子往詰于矢人之家曰:若知夫決拾之妙乎。
鏑飛于窮,陽烏九落。
鏃發(fā)于機,懸虱中裂。
或三連乎其白,或百穿之有葉。
雖巧造乎玄機,亦其術(shù)之可學(xué)。
獨怪夫猿臂之老將,致飲羽于夜石。
以言其巧,則脆竹之觸石也必折。
以言其力,則矢鋒之貫石也無術(shù)。
以為真也,鬼神之所不及。
以為偽也,太史之所昭載。
雖造化猶有所憾,夫人力豈至此乎。
廣是何人,所為如何。
蒙竊然疑,莫析詳訛。
盍為聾瞽,粗?jǐn)⒔K始。
矢人曰:唯。
敬為子說,惟漢三世。
道亢治聳,散隴蜀之間氣。
得將相之有種,于是惟熊瑞夢。
苦縣仙姓,結(jié)發(fā)屠中。
九扛其鼎,爾其頭輪,嶷目電瞛。
宛其脊,駢其脅。
胸四海,身十尺。
書雕蟲兮劍一人,非余志之所欲。
爰支左屈右而彈射,云余學(xué)乎逢蒙之妙術(shù)。
慨莫逮乎高帝,有文皇之嘆唶。
際孝武之好大,拔行間而樹大纛。
西沖北突兮弓搭伊吾,腦沙髓磧兮羌棘骨暴。
或解鞍閑眠而奪胡氣,或佯死超絡(luò)兮褫胡魄。
漠南北兮王庭絕,陰飆息兮殺氣褰。
血洗箭兮青海灣,歌鼓競兮玉門關(guān)。
功可論兮蓋天下,侯萬戶兮乃數(shù)奇。
于是釋虎符解魚麗,秋蓮匣綠沈澀。
龍旌卷兮獸鼓死,甲鱗謝兮鳴螺息。
當(dāng)時百戰(zhàn)之勇,今日蓬蒿之人。
平生四方之志,蕪沒桑梓之間。
東陵秋早,時賣故侯之菰。
霸岸宵歸,寧免醉尉之訶。
噓紆軫兮吐郁,屈橫宛虹兮千尺。
何舊日之飛將,今直為此落莫。
逮乎跳梁報警,宵旰煎惕。
皇推公轂,北平雄節(jié)。
于是威風(fēng)遐煽,草樹黃落。
狼烽晝霽,虎坼宵??。
轅門告暇,士歌騎騰。
時霜霰之刻轢,際天侯之陰凝。
將軍于是憑堅利以縱獠,順玄冱以效殺。
乃左烏號右魚服,撚霜鋒搦雪鍔。
踔平唐兮逐奔,越嵌巖兮轔縮。
竭羚鷚于翳薈,罄豜豵于巢窟。
弦不虛控兮,先中命處。
洞胸達(dá)腋兮,他他籍籍。
方拗怒而罷獵,馬猶踠于馀足。
沖猛噬而賈勇,值歸途之昏黑。
于時,林中有獸,兕耶羆耶。
披草而伏,如虎而疑。
遠(yuǎn)而望之,形奮亹而蹲跠。
近而矉之,狀挐攫而躨跜。
秘眈瞰之獰睜,露陸離之文脊。
翳白額于幽蔚,闖戟牙于奧薄。
似眠饑而臥蹊,若偵巇而當(dāng)谷。
猶負(fù)嵎而厲吻,如即禽而反腭。
疑助嘯而風(fēng)答,恍潤斑而霧濕。
非涂山之化石,諒牛哀之成贙。
馬跼顧而不前,人喘汗而莫進(jìn)。
是探穴而編須,吁可畏乎駭矚。
于是將軍抽流星引明月,鉤強弦載勁竹。
目已注于心系,指豈破而虛發(fā)。
閃飛電兮??欂,霹靂驚兮山魑倒。
才離控而應(yīng)彈,已沒鏃于腸竅。
何百獸震恐之威,逢一箭而奄斃。
噫既死而留皮,宜可寢而可處。
遂乃前而察之,手而摩之。
則非毛之班,乃姿之矻。
非皮之鞣,乃質(zhì)之確。
何狺猛之豹變,幻山骨之堅頑。
無外威之狐假,有云根之巑岏。
永疇昔之所射,著嶄巖之半腹。
談未卒,弓人曰:異哉,何為其然也。
謂虎然也,虎難化石。
謂石然也,石難飲鏃。
況虎可搏兮,不可狎兮。
石可轉(zhuǎn)也,不可貫也。
誠猶可通,力不可強。
鬼耶人耶,惚兮恍兮。
孰使然哉,不可惻兮。
且吾聞之,射不主皮,所求者鵠。
中必決眥,非獸則禽。
是知更嬴虛彈,孽雁先落。
由基未發(fā),玄猿豫哭。
鴳而不死,平公之弱也。
兕而猶殪,唐叔之力也。
彼用力之巧拙,舉企及于毛血。
惟射石之一事,誠未聞乎千億。
茍子言之不文,豈史氏之難信。
矢人曰:吁,豈其然乎,為子盡之。
夫心專則誠一,誠一則神通。
物無微而不形,形靡堅而不瀜。
是故,彼夜歸射石而能貫。
雖廣也,亦不自必。
當(dāng)持疑心,動而目??。
見其虎,未見其石,此所以懼專于誠。
誠專于衷,衷專于手,手專于弓,弓專于矢,矢專于虎。
矢既由于精誠,石亦忘其堅固。
然則非矢之發(fā),乃誠之激。
非石之融,乃誠之徹。
非矢射石,誠即射石。
非矢貫石,誠即貫石。
彼用誠于造次,尚通金而貫石。
況至誠之無息,無所往而不極。
推是觀之,猛于虎者,可擾逼也。
堅于石者,可穿鑿也。
天地也,日月也,猶可感而可貫,則矧近在乎昆蟲木石也哉。
嗟乎將軍之矢,有跡之誠也。
君子之誠,無跡之矢也。
只知有跡之矢貫頑石之為奇,而不知無跡之矢能一貫于大道,則豈不為流俗慨也。
獨惜乎廣之寸誠,能徹半夜之頑石。
廣之衷曲,不能達(dá)元帥之戎幕。
身未致于侯王,竟齒劍而自戮。
千載英雄之景慕,幾多回腸而淚臆。
語訖,弓人乃離席,拜稽謝曰:今我業(yè)工于弓,責(zé)妙于矢。
彼射石而石開,謂可學(xué)而能是。
及聞君子,誠一之喻。
渙然冰釋,廓然病愈。
蒙雖不敏,請事斯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