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曩舉進(jìn)士,出何文安公之門,與其嗣君子貞游。
其后論詩,益相得。
去年子貞典黔試,有謂黔之地僻,以子貞之使黔而小之者。
子貞笑曰:「盡吾誠為之,人才何遽不出于是?
」既而使歸,其所拔士為直省冠。
已復(fù)出示其詩數(shù)百篇,則皆使車之暇,登陟山川,懷古感事,及友朋唱酬之作。
子貞嘗為余言:「吾之為詩,以達(dá)吾意而已。
吾有所欲言,而吾縱筆追之,而即得焉,此天下之至快也。
吾有所欲言,心知其然,而手不與之相肖焉,此不可以責(zé)之手也。
莊周有言:『風(fēng)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(fù)大翼也無力。
』所積者誠厚矣,而非徐而俟之,亦不能以詣其至。
譬諸水然,循河而下,由
龍門砥柱過洛、汭,至大陸而播為九,不知幾經(jīng)曲折而不能以驟而至也。
山溪之間暴漲,秋潦乘之,所謂其涸可立而待者也。
河之大,百川所匯,蛟龍生焉,渾渾泡泡,而卒以至于海,此其故何哉?
其所受者多,其氣郁而不可以遏也。
是故古之君子未嘗汲汲求襮于世,而厚而積之,以竣其自得。
」
子貞平日既肆力于經(jīng)史百子、許鄭諸家之學(xué)。
其所為詩,不名一體,隨境觸發(fā),郁勃橫恣,非積之厚而能達(dá)其意所欲出者,不能爾也。
韓退之云:「諸子百家之書,未嘗得而不讀。
」是厚而積之之謂也。
又曰:「取于心而注于手,汩汩然其來。
」是積之厚而又能達(dá)之之謂也。
又曰:「大之為江海,明之為日月,幽之為鬼神,變之為雷霆風(fēng)雨,皆是也。
」如曰必江海、日月、鬼神、雷霆風(fēng)雨而后可以縱吾奇、騁吾氣,而細(xì)者則絀焉,隘者則窮焉,常者則窘焉,近者則遺焉,則是終日游于廣漠之野,天池之濱,而謂沼沚不足以嬉,園囿不足以適也,則是測天之高,量地之深,談六合之外,九州之遠(yuǎn),而謂布指不足以知寸,布肘不足以知尺也,其可乎哉?
夫厚而積者,無不積也,亦無不達(dá)也。
求馬冀北,固有馬矣,而謂尋常槽櫪之間無馬乎哉?
吾嘗見古之善相士者,或卜之巖野,或取之管庫,或得之耕釣,窮鄉(xiāng)僻壤,獲一士焉,往往拔奇于通都大邑之外。
詩亦猶是也。
邊徼荒寒之氣,數(shù)百年來,郁而不發(fā),一經(jīng)抉滌,其雄怪幽邃,使覽者目吁口咍,詫為名山巨澤之所未有,是則子貞之詩之能自極其才若此。
而其所以校士之勤,與其疇昔所以論詩之旨,亦無以逾于此矣。
請(qǐng)即書以為使黔詩敘。
時(shí)在道光乙巳季秋,桂林朱琦。